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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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楚綄河紙醉金迷,沿河高樓萬裏,紅燈明火,連空氣中暖風都帶著脂粉香味。

河堤上稍有文采的文人吟詩作對,彎頭華船裏美酒瓊漿。

這是月宮飄渺神仙滋味,卻也是阿鼻地獄沈底淤泥。

鄭小七的妹妹青杏兩年前被賣進這個地方,如今已經九歲了。

現下富人狎妓,偏好雛妓,故而青樓楚館收人的管事大多愛收年歲小的。

這些事對於長在深宅大院裏的人來說或許是聞所未聞,可鄭小七卻知道。他不想讓自己的妹妹受到這種折磨,從兩年前就開始瘋了一般想要攢錢,卻永遠攢不夠為妹妹贖身的錢。即使站在飛雪樓樓後等一晚上,他也無法見到青杏。

飛雪樓的人一直防著他。

大抵是人生來便有不同,有的人金尊玉貴萬事無憂,有的人卻生來深陷泥沼不得抽身。

鄭小七唯一遠遠見青杏一面,還是一年前花魁游行的時候。他妹妹跟在花魁身後的人群中,小小一個。

他的妹妹,已經陌生得他快認不出來了。

鄭小七眼眶越來越紅,他狠狠擦了把眼淚,跟在阮覓身後不再說話。

阮覓拿了兩身鬥篷,叫鄭小七一起穿上,然後才進了飛雪樓的門。守門的人十分警惕,見他們兩人穿得奇怪,差點不讓他們進去,還好阮覓早有準備,大方扔出去半顆碎銀子。

飛雪樓這種地方,把人買進來自然為了賺錢。在女孩兒們開始接客前就被人贖身,這是他們最不想看到的一種事情。若有人硬要贖身,他們便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高價錢,直到狠賺一筆,或是逼得人放棄。

而將人贖身後,也不見得能過上清靜日子。

若是個權貴為人贖身,那些青樓想幹什麽也沒那個膽。可如果是尋常人家,青樓就詭計百出。以前還有個贖了身又被擄回去的,貪婪至此。

進去後,阮覓讓鄭小七偷偷過去打探消息。他做慣了這些事,更不要說這回是為了自己的親妹妹,咬著牙一轉身就消失在人群裏。阮覓站在角落,看著飛雪樓裏的百種姿態,慢慢收斂臉上表情。

都說楚綄河盡是權貴產業,若你在這兒砸壞一張桌子,恐怕你明日就會被它背後的靠山找麻煩。

傳言傳的嚇人,估計也有幾分是真的。

不過飛雪樓不算大,在眾多名樓的包裹下只能算是中等偏下。樓裏樓外看著喜慶,卻也無法掩蓋陳舊。這樣看來,就算飛雪樓有靠山,大概也不算上心。

阮覓沒來過這種地方,按理來說初入風月場所,怎麽也會有些不自在。

可在阮家那逼仄小院子待了四年,她已經沒辦法再產生什麽窘迫感了。

站了一會兒,門口又走進來三四個身高體壯的大漢,那幾人勾肩搭背的往一張八仙桌上一坐,濃眉倒豎,“人呢?還不快來給爺爺上酒?”

大廳堂裏的龜公躬著腰怕跑過去,陪笑臉,“幾位老爺想喝什麽酒?咱們飛雪樓的桃花酒那可是一絕!”

“誰叫你這龜孫了?讓你們這最漂亮的姑娘來給爺爺倒酒!”

大漢把桌子拍得砰砰作響,那龜公臉色瞬間就不好看了,忍著氣威脅道:“敬酒不吃吃罰酒,我們飛雪樓也是有靠山的。”

他說這話的時候,阮覓在不遠處細細觀察。

一個人真的有底氣和裝腔作勢是很好區別的。

語氣高低,神色變幻,和不自覺往後退兩步的動作。

“呦呵,口氣還挺沖啊,你出去打聽打聽,誰不知道我詹五爺。都在天子腳下混,誰背後沒點靠山?”大漢聽了龜公的話後,臉上兇色更加明顯。他站起身,逼得龜公不得不連連往後退。

“小小一個飛雪樓,我還真不放在眼裏。”他臉上那道疤隨著表情猙獰起來,兩條粗壯的手臂一使勁兒,直接把一張八仙桌舉了起來。

桌上碟碗稀裏嘩啦的全掉下來,碎成一片。

“怎麽回事?”

“那邊打起來了!”

不僅大廳堂裏人群騷動,二樓也不少人探頭看下來。

有人認出了他們,叫道:“這不是詹五爺嗎?你們不知道?聽說他背後靠山大著呢!”

“原來是詹五爺啊!”

老鴇聽到動靜,趕忙扶著頭頂簪花跑出來解決事情。一小段路,就聽到許多人言語之間對這詹五爺多有忌憚,而且龜公搬出靠山的時候那詹五爺全然不見懼色。她心裏嘀咕一下,直呼這回惹上了硬茬子,便端著笑。

“是誰惹咱們詹五爺不高興了?來來來,春燕,明燕,喜燕,你們過來,給幾位爺倒酒。”

不管是街頭小販,還是這楚綄河邊的樓子,做的都是生意。做生意的人最害怕的就是同惹不起的街頭地皮結仇。像鄭小七這樣的,還太嫩,他們絲毫不用擔心。可詹五爺,看這架勢就知道惹不起了。

幾個姑娘溫聲軟語,連連賠罪,這才把局勢穩定下來。

詹五爺幾人臉色稍霽,抱著姑娘沖老鴇擺了擺手,“這不就得了,下回記得別惹到爺爺這兒來。不然可就不是這麽簡單的事了。”

“是是是,您爺幾個喝好啊。”老鴇同龜公陪著笑走開,心有餘悸。

阮覓看了出寡淡的戲一般,臉上沒有任何表情,直到鄭小七悄悄從另一側過來時,阮覓瞧見了跟在他身後的小姑娘。

聽鄭小七說,小姑娘如今只有九歲,那模樣卻……

她眉梢極細微地顫了一下,像是懸崖之巔一顆枯草被風一吹,折斷了腰身,直直墜下去。

但等到人走到了眼前,她卻悄悄將鬥篷往後拉了一點,眉眼一彎,朝鄭小七看去,“還挺快啊。”

兄妹兩眼睛都紅紅的,估計出來之前已經在裏面哭過一回了。

鄭小七到底年紀大些,緩過來向阮覓介紹:“阮姐姐,這是我妹子青杏。青杏,這是咱們的大恩人,你就同我一樣,叫阮姐姐吧。”

到這時,阮覓才偏過頭去看青杏。她的眼神是柔和的,平靜的,仿佛很克制地站在黃線之外,不會叫人慌亂,也不會讓人感覺警惕。

“青杏,這名字真好聽。”

小姑娘站在兄長身後,一雙眸子黑沈沈的,聽到這話時才楞楞眨了眨眼。

阮覓沒有逼著小姑娘說話,而是問鄭小七:“接下來的事情同青杏說清楚了?”

“說清楚了,青杏她很聰明的。”鄭小七好像瞬間長大了一樣,變得穩重起來。他朝那邊看看,安撫地摸了摸青杏的頭,“待會兒就像哥哥說的那樣做,保護好自己。今天,咱們就回家。”

青杏臉上依舊是麻木的,她看著兄長,乖順點頭,不見半分喜色。

她拿了壺酒,慢慢走向詹五爺那桌,背影綽約,比之尋常的九歲孩子更為豐滿,肩頭卻單薄得厲害。

青樓楚館之間,有種藥叫做“花熟蒂落”,專用於幼童身上。像是一顆瘦弱的花苗,本該精心護養整整數月才能抽葉開花。用了這種藥,卻只需數天就能將花苗催熟,讓它在本不該開花的時候,違背生理,以健康為代價開出花來。

阮覓不知道這個,只是在看到青杏第一眼的時候有些猜測。

來之前,鄭小七說,飛雪樓買來的女孩兒,都聚集在東邊小樓裏調|教,尋常房門都不能出半步。方才鄭小七帶著青杏回來時,卻是打西樓回來。

西樓,住著三六九等的美妓,皆是開過價留過人的。

阮覓不再想這個,視線放在不遠處的詹五爺等人身上。

他們喝酒正喝得痛快,瞧見又有個小丫頭送就過來,便大手一揮,想要拿酒。卻不成想,那酒燒得滾燙,一下子全部灑在他胳膊上。

“瞎了你娘的眼了?”詹五爺大吼一聲,酒蠱摔在地上“哐”的一聲巨響。

瞬間將所有人的視線吸引過來,老鴇一見,呵,又是這詹五爺,腦袋一下子就嗡嗡作響。挪動一身肥肉小碎步跑過去。

“哎呦,又是誰惹著詹五爺了?”她瞥了眼青杏,一巴掌就抽過去,把人打倒在地。

鄭小七在一旁看著,拳頭捏得緊緊。

“你以為你這一巴掌我就能消氣?”詹五爺老神在在往後一靠,袖子卷起來露出胳膊上的燙傷,“你瞅瞅,這可是你們飛雪樓的人弄的,不給點賠償說不過去吧?”

言外之意便是要訛錢,老鴇頓時想發火,卻沒料到詹五爺的手下站起來,一腳把凳子踢得老遠,煞氣四溢,頓時讓老鴇的火滅了。

“把這燙傷我們五爺的小娘們交給我們五爺處置,或者,賠個百八十兩銀子,你自己選。”小弟笑嘻嘻地,看都不看一眼地上的青杏,顯然是故意這樣提的。

畢竟誰都知道這些青樓楚館的毛病,死不放人。而對於詹五爺來講,比起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姑娘,還是銀子更有吸引力。

他們這麽做就是拿捏住了飛雪樓不會放人的心理,看似給了兩個選擇讓他們選,實則只有一個,那就是把一百兩銀子奉上。

老鴇心裏恨極,想著與其讓對方這麽欺負她,還不如反將對方一軍,順著對方的話把那丫頭送過去。

左右不過是個破了身的丫頭片子罷了,送過去,不但保住了銀子,還能讓對方沒話說。

還真以為他們飛雪樓不放人?笑話。

老鴇這樣想著,面上帶笑,“既然詹五爺看上了這丫頭,那也是她的福氣。招順,去把這丫頭的賣身契拿來。”

龜公連忙跑去拿賣身契,而詹五爺幾人卻臉色一下子不好了。

老鴇拿話噎他們,“幾位爺別急,這丫頭跑不了,待會兒就是你們的人了。”

話是自己說出來的,怎麽也不能收回去。於是詹五爺憋屈著坐下,等龜公拿了賣身契過來後只胡亂瞥了眼就塞袖子裏,冷臉離開了。

老鴇出了口氣,頓覺痛快,完全不覺得自己損失了一個人。

這場戲落下帷幕,整個飛雪樓再次恢覆歡聲笑語。

“走了。”阮覓攏了攏披風,帶著鄭小七隱沒在人群中。

……

飛雪樓外,隱蔽巷子裏。

阮覓走到原先說好的地方,找到了正等在那兒的詹五爺。

“這裏是一半的銀子,另外一半,三日後會讓雲天樓的夥計轉交給你。”她扔了袋銀子過去,詹五爺接過,打開來數了數。

一分不差。

詹五爺得了銀子,心情大好,笑著道:“姑娘果然大氣,下回還有這種好事,記得咱們兄弟啊。”

倒是不懷疑阮覓不給另一半銀子。

這人是阮覓來三喜胡同的第二日,叫鄭小七找回來的。

三四個身高體壯,形容恐怖的壯年男子,自異地來,無人知曉底細。好好兒包裝一番,讓人提前在泗水街放出風聲去,就算是扯著張虎皮,也足夠讓人一時之間分不清虛實,從而妥協。

阮覓也不知道自己這運氣算是好還是不好,詹五爺幾人明顯不是普通人。一同合作,往好的方面說是雙贏,往不好的方向想,卻是與虎謀皮。

還好,最後結果不算壞。

兩人此時也算是合作關系,阮覓想了想,提醒一句:“最近幾日最好避避風頭。”

她有九成的把握飛雪樓那邊不會來找麻煩,但事情總有萬一,小心點總沒錯。

詹五爺聽到她這樣說,哈哈一笑,“我們幾個就不勞你操心了,帶著這小姑娘回去吧。”

見此,阮覓便不多說了,點了點頭,讓鄭小七牽著青杏,免得走散。

一行人慢慢走出楚綄河的徹夜燈火,路旁逐漸昏暗。

兄妹兩人在後面小聲說話,大部分是鄭小七在說,青杏偶爾低低應一聲。

阮覓沒有參與他們的對話,不過腳步慢了下來,就著月光慢慢往前挪動,好像覺得這月光美極了一般。

倏地,袖子被拉了拉。

阮覓轉頭,青杏正站在她身後,微微張開口說了什麽,卻沒發出聲音。

這口型,阮覓看懂了。

“不用謝我。”她對青杏的態度,只能說是柔和而疏遠,並沒有因為這是剛脫離魔窟的小姑娘而刻意熱絡。平靜得,好像這只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了。

“你兄長說我救了你,其實我只是在幫自己,沒什麽好謝的。”

青杏仰著臉聽她說話,一雙黑沈沈的眼珠子凝視過去,並不開口。

“飛雪樓還在,你父親也還在。這世上,多的是我們看不見的醜惡東西。我一個人的力量,太弱小了。不能幫助所有受難的人,也沒有辦法讓惡人從善,更將黑的東西染成白的。”阮覓緩緩彎下腰,同她對視。

“所以,我可以請你幫忙嗎?”

一字一句,沒有半分憐憫。

青杏眼底沈積起來的枯灰忽而被風吹起,她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手,耳中一片片回蕩著那句冷淡而溫和的請求。

“所以,我可以請你幫忙嗎?”

一點熱流從心底冒出來,她渾身顫了顫,慢慢將手背在身後,“好。”

作者有話說:

阮覓:佛光普照技能發動。

昨天的感謝名單居然沒了,可惡,我要再弄一次。感謝在2021-08-05 16:15:09~2021-08-11 12:00: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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